第一章 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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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达衡这是也说:“可不是,每次打电话都是要赶稿。少赶一天又怎么样?还是何彩的面子大,不然要请顾大编剧吃个便饭,真不知道要排到哪一天。”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顾云声的杯子放平,拿过酒瓶来倒酒,两个杯子,倒满正好瓶子也空了。见顾云声微微诧异地盯着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和你喝过酒,来一杯吧。”
他一惊,扭头。
他并不怎么抽烟,现在口袋里甚至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所谓烟,此时无非是个欲擒故纵的道具而已。
送给Nicole,你一定要幸福坚强。
席间风向顿时转向。几分钟前还很有权威感的黄达衡变得笨拙起来,有点习以为常又有点手足无措。见状何彩挑一挑眉,指着他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他有多啰嗦,吃不能吃,动不好动,难得出来吃一顿饭吧,这个也不让吃那个也不要点,肚子里这个活了,我先死了……”
顾云声毫无醉态,反而笑着说:“你明明是最能喝的,应该最晓得自斟自饮的乐趣。再说还剩小半瓶,浪费了多可惜。”
却是好事:何彩怀孕了。
何彩与顾云声同龄,都是三十二,已经算得上高龄孕妇了。她年轻时候好强,怀孕四个月还接工程,结果孩子掉了,从此开始习惯性流产,这次好不容易又怀上,两口子谁也不愿意掉以轻心,要把《永宁》的古建指导的差事辞掉,实在是情理之中。
果然他刚刚衔上烟,刚刚开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机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借着吧台黯淡的灯光和那一点摇摆不明的火光,顾云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酒精让所有景象跟着火光慢慢跳动,包括身边男人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笑了,凑过去,拉过那只手,点燃了嘴边的烟。
那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敏捷往前一跳,铁门轰然落地。
他怀里偌大一捧玫瑰花在不算高峰期的殿堂里非常惹眼,迅速招来众多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女性的目光注视——倒不见得是为了花。对于此顾云声素来也非常淡定,只顾着回邮件,再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前面领他去包厢的服务生。
顾云声要何彩评理的语气一样不当真,何彩假意白他一眼:“心不诚,叫你出来吃个饭还这么多话。等一下自己罚三杯。”
他说完,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谈,静静地看电视。随着城市的扩张,这原本在郊外的庙宇已经离城区的范围越来越近。近年来T市发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庙宇周围本属于庙产的土地早已被各个开发商尽可能地蚕食殆尽,只剩下围墙里的建筑群、因为在围墙内才维持下来的一点菜地和两亩茶园、和庙前一个只能作为景观用的小公园,突兀又坚强地竖立在林立的新兴水泥森林深处。
何彩一边慢腾腾对付鱼,一边回答顾云声提出的一些问题,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到正对她的电视在播的节目,顿时手边的事情都停下来,转而招呼服务员把静音打开。顾云声正听得入神,被骤响的电视声音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倒是黄达衡听了几句,就笑了,指着电视屏幕说:“清安寺这个工程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院有不少人都在这个项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怀孕,花园的景观设计应该就是她来负责了。”
那个味道一直都在,仿佛无形的面纱罩住他的头脸,从他离开酒吧、再离开宾馆、一直到家。一进门顾云声无可控制地摔倒在沙发上,水汽浓郁起来。
告别时顾云声坚决谢绝黄达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出租车。上车之后他闻到某种气息,就像大雨过后泥土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光害已经越发严重,天空被映得火红,没有月亮,更不要说奢想看见星星。顾云声觉得口渴,他叫住司机,要他在下一个路口调头,他需要再喝一杯。
他正在给杯子里倒酒,何彩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眼,很镇静恳切地摇头:“他回来做什么?你怎么问我?”
他有心说笑,语气很轻快,顾云声闻言微笑着看了一会儿面前这一对越来越有夫妻相的夫妇,先是替何彩拉开椅子等她坐下,才说:“老黄,何彩,虽然你们现在天降喜讯,说话总要凭良心,要不是你们临时甩手不干,辞掉了片子的顾问,我哪里用得着一个人当几个人用?何彩,你评评理。”
刚在包厢坐定没一会儿人就来了,顾云声忙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笑着站起来那个子娇小的女人说:“何彩,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饭桌旁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何彩和孩子。这育儿之事顾云声其实一无经验二无兴趣,只是就着和朋友聚餐的乐趣,听他们说些工作生活上的近况。黄达衡与何彩说的种种,和顾云声的工作圈子毫无关系,他乐得听他们闲聊,等到自己有机会开口,就趁机问本行是园林设计的何彩一些关于北朝佛塔和佛寺建筑的问题,倒把何彩给问楞住了。
这话乍听起来很顺,细想总不是那么回事。黄达衡和何彩悄悄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又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何彩就笑了笑:“要是他回来正好,白导演不是要找古建方面的顾问吗?还有谁比江天更合适?唐建就是他的本行,北朝相去不远,比我这种半吊子,那是强到哪里去了。说起来也很久没见到他了,上一次还是两年,不对,三年前了,在日本开会,那个时候都听说他要结婚了,后来怎么又没结了?”
顾云声牵动嘴角,扯起一个勉强可是说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线,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诚:“我最近忙着赶本子,没和家里联系。再说他要是真的回来,搞不好先联系你们,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一声呢。”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终于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那个鲈鱼还是清蒸吧,然后再加个木耳菜,少点味精。”
黄达衡接口:“嗯,要大修。工程在国家和市里都立了项,除了部委和几个学校的人,日本和美国都要来人,三五年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电视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条,写着“再见”二字。他就想现在几点了怎么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画面啊。嘴里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来,走在一条看得见河的道路上,和别人讨论一道微积分题目。夕阳西下,河边许多人钓鱼,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只鱼钩还勾住身边人的衣袖,顾云声就大笑着替他取下来。
何彩却绷着脸由他恭维,直到顾云声举着花在她面前诚诚恳恳站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接过花,也接过恭维:“现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约你吃个饭还三催四请,你看你多忙,我们多闲。老黄要约你出来费了多大工夫。”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插话,无言地实践着“孕妇最大”这一指导准则。等她说够了,顾云声轻轻说一声“刚才这位女士点的菜都上,后面点的叉掉”,黄达衡则默默倒了杯水推过去。
他笑着连连告饶,气氛登时轻松不少,三个人寒暄着开始点菜,眼见何彩点一个黄达衡驳回一个,顾云声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竖:“我不吃还不能点嘛,顾云声吃就是了。来,服务员,我们还要两瓶五粮液,高度的……”
顾云声看着她,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急得汗都要出来,手里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样子。忽然,他身边的人大喊,“阿姨,你往前来!”
“……看样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嘛。”黄达衡乐得作壁上观,听到有意思的地方,还禁不住插话打趣。
顾云声面色如常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顺手不过地继续倒的时候,何彩忽然拉住他:“顾云声,一个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黄达衡一把拉住她扬起来的手,皱着脸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云声还要开车回去,你这是点给谁喝?”
顾云声当年重返T市,曾经独自去过清安寺,那也是这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看着电视中一个个镜头,几乎可说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这里,他偏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何彩,何彩则看着黄达衡,黄达衡察觉之后同样朝她送去一个微笑。于是一切变得轻柔恍惚起来,而顾云声知道,就在刚才,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地方。
后来走过一座气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许是银行。门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却配着一双鲜艳闪光的高跟鞋。她头上的铁闸缓缓落下,她却一无所知,眺望着远处的河面。
“当然是我和顾云声来喝,你到时候只管开车。”
寺庙的大殿和藏经阁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筑,天王殿和两旁的配殿虽然多有翻修,但延传至今,也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天灾人祸,早已是朱栏黯淡彩绘蒙尘,更有些建筑成了危房,艰难地苦苦支撑着。
酒吧里的酒气和烟味还是无法掩盖掉他一直能感觉的潮湿气息,顾云声坐到吧台边上,点了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他看见江天的脸,被夕阳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顾云声依旧盯住她,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换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那就还是下次喝过吧。喝你们家的满月酒。这杯先欠着。”
还是何彩率先打破这微妙的静默:“片子做得挺好。对了,顾云声,正好想起件事要问你,我听人传江天要回来,有没有这回事?”
“我听说的是参与清安寺的整修。我一直听说我们学校和市里都在争取他回来。”何彩吃惊地看着他,“你们不是表兄弟吗,打算回国总会先告诉家里人吧?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
多年老友的情谊让顾云声硬着头皮顶着宿醉向阎王一样的白翰白大导演婉转地表达了黄达衡夫妇的愿望,于是莫名其妙地就抓住重改剧本,这一个月里过的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直到几天前在赶稿的地狱里接到黄达衡约他出来的电话,接着孕妇大人天大的面子,顾云声才算是逃出生天几个小时,坐下来吃这一顿饭,见见算得上“久违”的老友。
黄达衡自从太太怀孕就一直春风满面,听顾云声这样说依然笑迷了眼。他摸摸后脑勺:“这是非常事件,非常事件嘛。再说上次电话里也说了,何彩既然不再做事,就不好意思挂虚名,但如果白导演那边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一定尽全力为你们推荐和物色。不敢说一定能做事,但如果只是挂个名,总归是能找到人的。”
顾云声赶到约好的餐厅时,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做东的人也没有来。
双双在T大建筑系工作的黄达衡夫妇算是顾云声在T市认识最久的朋友,自他正式迁到T市工作,几年间来也多蒙他们照顾,彼此之间都很熟络。所以当一个月前接到黄达衡那个焦急中夹杂着兴奋的电话、表示要辞去他作编剧的一部电影的古建筑顾问的一刻,顾云声就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事了。
顾云声心念一动,也把目光投到电视屏幕上——果然是一个月前顾云声被白翰拎去教训时无意中看到的有关清安寺的维修的专题报道的后续。他定了定神,目光还是没有离开电视:“唔,知道一点,就是你打电话来说要辞掉顾问的那天,白翰几乎是前后脚跟地找到了我,那天也有条新闻说这个,怎么,那座庙要维修?”